我還在念書時父親用分期付款方式買了一台
『鐵牛仔』,交機的那天,他跨身坐在機上
的鐵板椅,就蹦蹦地往田裡駛去。父親從來
沒駛過鐵牛仔,他把菜園當成駕訓場,在園
裡學習如何駕控這具不吃草的蠻牛。因為是
新手,所以菜園被父親犁得歪歪斜斜,溝壟
深淺不一,父親站在田埂上看了看又搖了頭
,下田推著鐵牛又再重新犁了一次田。
這畦菜園因為犁了很多次,田泥特別鬆軟,
種出來的花椰菜,就像膨鬆的棉花糖般好看
又好吃,每天清晨在果菜市場裡搶盡風頭。
許多農友慕名前來請父親幫他們犁田,日子
久了父親竟成了專門代人耕田的農夫,種菜
反而成了他的副業。
有一段時間我因為幫父親記帳、送飯,因而
認識許多農友,幾乎跑遍鄉內所有山坡地和
農田。父親代耕幾分田、農友付多少錢,彼
此間只是簡單的「信」字,從來沒有發生過
任何糾紛,有些農友延遲付款,父親也從不
急著催收,但是他們過些日子也一定會親自
把錢送到。
父親的腦海裡存有一張全鄉的農田地圖,每
天晚上他告訴我隔天要耕哪一戶人家的田,
然後畫一張簡要的地圖讓我看。隔天我便帶
著溫熱的飯包,依著地圖逐一尋找,若是附
近是平坦的菜園,就可很容易地找著他,倘
若遇上茂密的果園,或者高聳參天的竹林,
再好的眼力、記憶力也無用武之地,這時候
便得用耳朵專心聽,分辨隆隆的鐵牛聲音來
自哪個方向,再循聲而行。
有時候荒野僻壤不見人煙,我心裡又怕又急
,殷切冀望尋見父親推著鐵牛向前犁行的身
影,心中的感受如同走失的小孩尋找親人一
般急切恐懼,這種深刻的感受,使我非常清
楚自己是個依戀親人、不夠獨立的人。
午餐時刻,我和父親席地而坐,田壟為椅田
埂當桌,兩人吃得津津有味,父親怕我吃不
飽,總會刻意留下一些飯菜不吃完,便起身
到鐵牛仔邊,刮除犁刀上厚重黏稠的泥巴。
這是犁田前後必做的重要工作,不管犁刀如
何鋒利,下了田總一定會被濘泥粘裹,若不
刮除乾淨就無法把田耕得深且鬆,也就種不
出好蔬果。
鐵牛仔是我父親最合用的好車,不管工作再
忙再累,每晚臨睡前他一定檢視保養。當他
坐在鐵牛仔上端簡陋的鐵板椅上,緩慢而笨
重的駛向農田時,他眉宇之間流露出的滿足
與喜悅,令我覺得他不僅是一位代人耕田犁
地的農夫,在他心底深處,應該也有一畝寬
闊豐沃的良田吧!他熱愛工作,而且工作得
快樂積極,他真是一個心靈富有的農夫。
有一次,父親代人犁坡地的果園,工作完後
已經夜幕低垂視線不佳,下坡的時候不慎連
人帶機摔落窪地,非常幸運只是鐵牛稍受損
害,父親則毫髮無傷,這次意外並不影響他
的工作態度,以後他還是一樣上坡下坡四處
奔波。
我畢業外出工作後,沒人為父親送飯,他每
天早上上田時就只帶著簡單的麵包或肉粽,
渴了就汲飲田邊的地下水。而我,吃著溫熱
的便當,耳邊傳來的盡是些股票、期貨、明
牌等投機鑽營冰冷失溫的話題。長時期被這
些扭曲變形的阿拉伯數字綑縛包裹,幾乎窒
息,精神田園久未翻耕,已顯得乾凅貧脊。
我突然好想聽那笨重轟吵的鐵牛聲,想看父
親腳踏實地一步一深犁的凹陷腳印、想體驗
用力揮鋤汗水淋漓的痛快、想聽隔鄰農友無
諛無詐的親切問候。
每逢假日,我又提著溫熱的飯包,在深田僻
野間尋找父親隆隆的鐵牛聲,和父親共享和
著田泥草香的飯包,和那與飯包一般暖烘烘
的親情。手拿鋤頭幫父親開溝填壟,汗水在
我全身開敞的細胞間滲流,不僅讓我疏筋活
血,也沖刷我心底的沉積混濁。我的身心浸
淫在純樸自然的田園中,做自由的深呼吸,
心情愉快的看著父親,用乾淨明亮又鋒利的
犁刀,耕出一畦深鬆的良田。
好久好久沒有再去田裡陪父親工作了,前幾
天父親叫我幫他載些農用品到田裡,我在田
裡看父親工作,陪父親聊天,心裡突然有許
多感觸與回憶一一浮現,父親一樣每天在田
裡工作,而我已從少女邁向老嫗.....
那天傍晚我做了檸檬愛玉,晚上帶回娘家給
父親吃,父親很開心地吃著愛玉,跟我聊起
田裡農耕的雜事,時光彷彿回溯到三十年前
,我與父親在田裡的那段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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